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宁古塔纪略（清）吴桭臣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宁古塔纪略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（清）吴桭臣

我父汉槎公遭丁酉科场冤狱，遣戍宁古塔，以顺治戊戌八月出塞。我母葛孺人日夕悲哭，必欲出塞省视，而以舅姑在堂、两女稚弱，不敢显言。我大父燕勒公微知之，以我父孤羁天末，既无赎罪之资，而又孑身无可倚恃，我母既毅然肯行，哀而壮之，遂为料理出塞计。以大姊许字吴郡俊三杨公长子岵瞻，二姊就昆山李氏姨抚育。庚子冬，自吴江起行，遣家人吴御及沈华夫妻同送我母至宁古塔。辛丑二月初五日到戍所。甲辰十月十四日寅时生予。命名曰桭臣，以大父庚辰甲科而予甲辰生也。小字苏还，取往还故里之意，且以苏属国相况。字曰南荣。康熙己酉，十二月二十九日生三妹。甲寅十月十四日生四妹。宁古塔，在大漠之东，过黄龙府七百里，与高丽之会宁府接壤，乃金阿骨打起兵之处。虽以塔名，实无塔。相传昔有兄弟六个，各占一方，满洲称六为“宁古”，个为“塔”，其言“宁古塔”，犹华言“六个”也。有木城两重，系国朝初年新迁，去旧城六十馀里。内城周二里许，只有东、西、南三门，其北因有将军衙署，故不设门。内城中惟容将军、护从及守门兵丁，馀悉居外城。周八里，共四门。南门临江。汉人各居东、西两门之外。予家在东门外，有茅屋数椽，庭院宽旷。周围皆木墙，沿街留一柴门。近窗牖处俱栽花木，馀地种瓜菜，家家如此，因无买处，必须自种。后因吴三桂造逆，调兵一空，令汉人俱徙入城中，予家因移住西门内。内有东西大衔，人于此开店贸易。从此人烟稠密，货物客商络绎不绝，居然有华夏风景。予父惟馆谷为业。负笈者数人，诸同患难子弟，为陈昭令、叶长民、孙毓宗、毓章、许丙午、沐中贞、田景园，及吕氏昆季。予二岁时，副都统因大将军病，发令箭，遣予父及钱德惟年伯立刻往乌喇地方。此时天寒地冻，雪深四尺，又无牛车帐房，赖孙许两家协力相助，乃得起行。初六日黎明登车，山草尽为雪掩，艰苦万状。一车所载，不过三百斤，牛料、人粮重有百斤，人口复坐其上，除被褥之外，一物不能多带。行至百里，人牛俱乏。又赖湖州钱方叔复借一牛车，沈华及吴御始免步行之苦。至第三日，将军复命飞骑追回。倘再行两日，至乌鸡林，雪深几丈，人、牛必皆冻死矣。予五岁始就塾读毛《诗》。时逻车国人造反，到乌龙江黑斤诸处抢貂皮，锋甚锐。其国在大洋东，相去万里，所产多罗绒，漆器最精。人皆深眼高鼻、绿睛红发，其猛如虎，善放鸟枪。有名“西瓜炮”者，其形如西瓜，量敌营之远近，虽数里外，必到敌营始裂，遇者必死。满洲人皆畏之。将军上疏求救，即奉部檄：流人除旗下及年逾六旬者，一概当役；选二百名服水性者为水军，习水战；又立三十二官庄，屯积粮草。令一到，将军即遣人请绅袍到署，面谕云：“养汝辈几年，念汝辈俱有前程，差徭不以相累。今边警出意外，上命急公，现有水营、庄头、壮丁三件事，随汝意自任一件，三日后具覆，是即我法中之情。”时闻令，诸公皆相向流涕，将军亦为凄然。将军又云，惟认工可代。于是各认工。命父认太常寺衙门。此二月初三日事也。山阴祁奕喜、李兼汝、杨友声、宜兴陈卫玉、苏州杨骏声、同年伍谋公皆当水手，以二月十一日往乌喇。二、三年后，予家无力认工，逻车国亦讲和，复得部文，俱以绅袍例优免。往乌喇戍者，亦得回宁古。惟官庄之苦，至今仍旧。每一庄共十人，一人为庄头，九人为庄丁，非种田即随打围烧炭。每人名下责粮十二石、草三百束、猪一百斤、炭一百斤、石灰三百斤、芦一百束。凡家中所有，悉为官物。衙门有公费，皆取办官庄。余窗友陈昭令者，父钟爱之。因在官庄，万无出身之日，我父言于将军，称其精通满汉文理，将军即用为官庄拨什库，总三十二庄。后复兼管笔帖式事，办事勤能，不数年，遂得实授八品笔帖式。后将军调艾浑，随行。又数年，升山西太原府阳曲县丞。盖流人无选内地之事，部凭忽到，同流者皆以昼锦相贺。昭令喜极，转生忧惧，乃赴部问明。时熊赐履为冢宰，以为八品笔帖式不宜选县丞，当得彼处驿站章京，即留凭不发。于是昭令叩头固请，终不可得。大概久沉渊底，无升天之望，其可悲悼如此。予七岁，镇守巴将军聘吾父为书记，兼课其二子，长名额生，次名尹生。余及固山乌打哈随学。巴公长子，昼则读书，晚则骑射。各携自制小箭一、二十枝，每人各出二枝，如聚五人，共箭十枝，竖于一簇，远三十步，依次而射，射中者得箭。每以此为戏。予曾于六月中檐下遘一蛇，长三四尺。以小刀断为三四，顷刻即连。又断四五，复即如旧，行更速。再断之，每段用木夹掷墙外，有悬于树上者，始不能连。后有识者，云此即续弦膏，弓弦断处，以此膏续之，胶固异常。虽用之积久，他处断而接处不断，乃无价宝也。甚为惜之。予十四岁，我父为聘叶氏，讳之馨、字明德之女。叶公祖籍四川重庆府之巴县，甲午解元。任云南大理府理刑，与吴三桂忤，流窜宁古。在徙所，为镇府推重。妇兄名恺，字长民。癸亥奉赦，长民送两大人骸骨归蜀，复入籍奉天。有子四，长名珍文，丙子北闱；次名浄文，太学生；三名玺文，奉天府学生；四名璿文。此系患难亲戚，儿辈不可忘也。当我父初到时，其地寒苦。自春初至三月，终日夜大风，如雷鸣电激，尘埃蔽天，咫尺皆迷。七月中，有白鹅飞下，便不能复飞起。不数日即有浓霜。八月中即下大雪。九月中，河尽冻。十月，地裂盈尺，雪才到地，即成坚冰，虽向日照灼不消。初至者必三袭裘，久居则重裘可御寒矣。至三月终，冻始解，草木尚未萌芽。近来汉官到后，日向和暖，大异曩时。满洲人云：“此暖是蛮子带来。”可见天意垂悯流人，回此阳和也。南门临牡丹江。江发源自长白山。西门外三里许，有石壁临江，长十五里，高数千仞，名“鸡林哈答”。古木苍松横生倒插，白梨红杏参差掩映。端午左右，石崖下芍药遍开。至秋深，枫叶万树，红映满江。江中有鱼，极鲜肥而多。有形似缩项鳊，满名“发禄”，满洲人喜食之，夏间最多。予少时喜钓，每于晡夕持竿垂钓，顷刻便得数尾而归。又有一种，生于江边浅水处石子下者，上半身似蟹，下截似虾，长二、三寸，亦鲜美可食，名“哈什马”。今上祭太庙，必用此物。亦有鲟鳇鱼，他如青鱼、鲤鱼、鳊鱼、鲫鱼其最多者也。有僧名静今者，亦江左人，因事戊此，建一观音阁于崖下，夏、秋时，迁客骚人多游焉。冬则河水尽冻，厚四、五尺。夜间，凿一隙如井，以火照之，鱼辄聚其下，以铁叉叉之，必得大鱼。上常于冬至前后遣人取鱼，亦以此法。因宁古鱼之肥美实异于他处耳。石壁之上，则有一朗岗，即宁古镇城进京大路。一百里至沙岭，第一站，有金之上京城。临马耳河，宫殿基址尚存。殿前有大石台，有八角井，有国学碑，仅存“天会纪元……”数字，馀皆剥蚀，不可辨识。禁城外，有莲花石塔，微向东欹。塔之北有石佛，高二丈许。又有荷花池，长数里。东门外三里，有林名“觉罗”，即我朝发祥地也。自东而北、而西，沿城俱平原旷野，榛林玫瑰，一望无际。五月间，玫瑰始开，香闻数里。予家采为玫瑰糖，土人奇而珍之。有果名“衣而哈目克”，形似小杨梅，而无核，味绝佳。草本，红藤，生杂草中。又有果名“乌禄栗”，似橄榄，绿皮小核，味甘而鲜。又有果，名“欧栗子”，似樱桃，味甘而酸。俱木本小树。而梨子虽小，味极美。梨与葡萄做酒，色味俱精。此二种，内地所无者也。山查大而红，亦为糕。予家常食榛子腐、松子糕，不觉其珍也。产人参，尔时多贱，竟如吾乡之桃李。草本，方梗，对节生叶，叶似秋海棠。六、七月开小白花，八月结子，似天竹子。生于深山草丛中，较他草高尺许。土性松，掘数尺不见泥，若朽烂树叶。以八、九月间者为最佳。生者色白，蒸熟辄带红色。红而明亮者，其精神足，为第一等。今之医家俱以白色者为贵，名为“京参”。又谓其土不同，故有此二种，大谬。凡掘参之人，一日所得，至晚便蒸，次早，晒于日中。晒干后，有大有小，有红有白，并非以地之不同，总因精神之足与不足也。故土人贵红而贱白。蒸参之水，复以参梗、叶同煎，收膏，膏味亦与参味同。人参子煎汤，难产者服之即生。但参在本地服之不能见效。予父初到宁古时，以参半斤煎服，反泻半日，不可解晓也。产黄精、桔梗、五味子及鸡腿麻菇。木耳，真经菜，蕨菜，极多而肥。东山名“商阳哈答”，极高峻。在对江，石壁插于江中，水极深，鱼极多。此山最深远，向出参、貂，今则取尽矣。惟松树最多，松子采之不尽。再东三百里，名“衣朗哈喇”。今设土城，有官守。与金时五国城相近，略存其形而已。又东北五、六百里，为呼儿喀；又六百里，为黑斤；又六百里，为非牙哈；总名乌稽鞑子，又名鱼皮鞑子，因其衣鱼皮、食鱼肉为生，故名。其人不知岁月，不知生辰。死，以片绵裹尸下棺，以木架插于野，置棺于架上，俟棺木将朽，乃入土。其地不产五谷，出鱼及貂皮、玄狐、黄狐、海骡、黄鼠、灰鼠、水獭。近混同江，江中出石砮，相传松脂入水千年所化。有纹理，如木质，绀碧色，坚过于铁。土人用以砺刃，名为“昂威赫”，即古肃慎氏所贡楛矢石砮是也。予父携归，示诸亲友，王阮亭载之《池北偶谈》中。水中产五色石，如玛瑙，用以取火绝佳。每岁五月间，此三处人乘查哈船江行，至宁古南关外泊船，进貂。将军设宴，并出户部颁赐进貂人袍帽、靴袜、鞓带、汗巾、扇子等物，各一捆赐之。每人名下择貂皮一张，玄狐全黑者不可多得，一岁不过数张，亦必须进上，馀听彼货易。所赐之扇，不知用，汉人以零星物件易之。其人最喜大红盘金蟒袍及各色锦片妆缎。其所衣鱼皮极软，熟可染。喜五色糯米珠并铜钱、响铃缝于衣旁，行动有声。彼此称呼曰“安答”。黑斤人留发梳髻，耳垂大环四、五对，鼻穿小银环。所产貂皮为第一。富者多以雕翅盖屋，貂皮为帐为裘，玄狐为帐，狐貉为被褥。非牙哈亦留发，男、妇不著裤，耳垂大环，鼻穿小环。所产貂皮略次。以桦皮为船，止容一人，用两头浆。如出海捕鱼，则负至海边，置水中。遇风便归。呼儿喀则剃头，男人带环者少。所产貂鼠为次，惟黄狐、黄鼠、鱼肉干颇佳。此三处俱无官长约束，为人愚而有信义。有与店家赊绸缎蟒服者，店主择黑貂一张为样，约来年照样还若干，至次年，必照样还清。有他故，亦必托人寄到。相去千里，又非旧识，而不爽约如此。又勇不畏死，一人便能杀虎。今上爱其勇，赐以官爵，时以减等流徙者赐之为奴。如是者数年，令从呼儿喀迁至宁古，又迁至奉天。又二年，则令入都。今名“衣扯满洲”者，即此也。满洲语谓新为“衣扯”，犹云“新满洲”也。满书译为衣扯。曰“义气”者，汉音之讹也。赐以官爵，亦不知贵。将军尝谓有爵者曰：“今已有官，须学礼仪，一体上衙门。”次日，有官者约同齐到，有戴笠者，有负叉袋者，有跣足者。见者无不大笑。将军命坐，即以叉袋垫地而坐。虽衣大红蟒袍，其叉袋仍负于背不稍去，以便于买物也。后命进京，有不愿者听归本土。一日，数百家聚于郊外送别，哭声震天。男妇相抱亲脸，唧唧有声，以此作别。近于都中见之，大非昔比，礼貌言谈，亦几于满、汉无异矣。北山离城十里，重岩迭蟑，古树丛密。城内人家俱于此樵采。城之西北十馀里，名“额富里”。又六十里，即旧城，临河。河内多蚌蛤，出东珠极多，重有二三钱者。有粉红色，有天青色，有白色。非奉旨不许人取，禁之极严。有儿童浴于河，得一蚌，剖之，有大珠径寸，藏之归。是夕，风雨大作。龙绕其庐，舒爪入牖，攫取其珠而去。风雨顿止。西则一朗岗、木丹、沙岭，村庄颇多。江之南，有索儿河溪，噶什哈必儿汀，此处水极深。上有崇崖插天。其地背阴，日光不到，虽亭午亦不甚明爽。然一至夜，转有光照石壁，石壁皆红，土人甚异之。忽一日，渔人捕一青鱼，大盈车。载以入城，江右徐定生以青布一匹易之。先取鱼首，煮之即熟，剖得红色珠，大如弹丸，红光犹寸许。鬻之，得百金。后闻携至京师，复为某王所得，偿以二千金。此后，石岩昏黑无光矣。江中往来，俱用独木船，名“威呼”。凡各村庄，满洲人居者多，汉人居者少。凡出门不赍路费，经过之处，随意止宿，人马俱供给。少陵所谓“马有青刍客有粟”也。如两人远出，年幼者服事年长者。三人同行，则最幼者服事，其稍长者亦公然坐而不动。等辈彼此称呼，曰：“阿哥”，有呼名者。称年高者，曰：“马发”，朋友曰：“姑促”。父曰：“阿马”，母曰：“葛娘”。大伯曰：“昂邦阿马”，叔曰：“曷克赤”。子曰：“济”，女曰：“义而汉济”，甥曰：“济颁即哈”。夫曰：“畏根”，妻曰：“义而汉”。男人曰：“哈哈”，女人曰：“赫赫”。兄曰：“阿烘”，弟曰：“多”，嫂曰：“阿什”，姊曰：“格格”，妹曰：“那”。小厮曰：“哈哈朱子”，丫头曰：“义而汉朱子”。好曰：“山音”，不好曰“曷黑”。吃饭曰：“不打者夫”，吃肉曰：“烟立者夫”，吃酒曰：“奴勒恶米”，吃烧酒曰：“阿而吃恶米”。读书曰：“必帖黑呼辣米”。射箭曰：“喀不他来”。书曰：“必帖黑”，笔曰：“非□”，墨曰：“百黑”，纸曰：“花伤”，砚曰：“砚洼”。金曰：“爱星”，银曰：“蒙吾”，钱曰：“济哈”。水曰：“目克”，木曰：“木”，土曰：“鳖烘”，火曰：“托”，炭曰：“牙哈”。有曰：“毕”，无曰：“阿库”。是曰：“音喏”，不是曰：“洼喏”。富曰：“拜央”，穷曰：“呀打”。人曰：“亚马”。坐曰：“突”，立曰：“衣立”，行曰：“弗立米”，走曰：“鸦波”，睡曰：“得多蜜”。去曰：“根呐蜜”，来曰：“朱”。要曰：“该密”，不要曰：“该辣库”。小曰：“阿即格”，大曰：“昂邦”。买曰：“乌打蜜”，卖曰：“温嗟蜜”。两曰：“央”，钱曰：“即喀”。一曰：“曷赤”，二曰：“朱”，三曰：“衣朗”，四曰：“对音”，五曰：“孙查”，六曰：“佞我”，七曰：“那打”，八曰：“甲工”，九曰：“乌永”，十曰：“壮”。百曰：“贪吾”，千曰：“铭牙”，万曰：“土墨”。貂皮曰：“色克”，人参曰：“恶而诃打”。流人间有逃归者，人遇之，亦不告。有追及者，讳云自返，亦不之罪。大率信义为重，路不拾遗，颇有古风。今则不能矣。最善于描踪。人、畜经过，视草地便知，能描至数十里，但一经雨便失之矣。有草名“乌腊草”，出近水处，细长温软。用以絮皮鞋内，虽行冰雪中，足不知冷。皮鞋名“乌腊”。土谚云：“宁古三样宝”，指人参、貂皮、乌腊草也。所产之物，俱异于他处。香瓜极香甜，夏日尽饱，无破腹之患。冬日食油腻及饮冷水亦然。所以，各处流客无不服水土者。我父素赢弱，到彼精神充足。其水，人称为人参水。地极肥饶，五谷俱生，惟无稻米。四月初播种，八月内俱收获矣。农隙，俱入山采樵，以牛车载归，足来岁终年之用乃止。雪深冰冻，则不用车。因冰滑，故用扒犁。似车而无论，仍驾牛，在冰地上行，速而且稳。暇则采松子，并取火绒。绒生于木瘿中，取之，可盈掬。微黄色，可以引火，其臭颇香。或开窑烧炭，或伐大树作器用。无瓦器，其盏、碟、盆、盎、澡盆之属，俱以独木为之。油用苏子油，似吾乡之紫苏子也。亦有麻油，稍贵。无烛，点糠灯。其制以麻梗为本，苏子油渣及小米糠拌匀，粘麻梗上，晒干，长三四尺。横插木架上，风吹不息。不知养蜜蜂。有采松子者或采樵者，于枯树中得蜂窝，其蜜无数，汉人教以煎熬之法，始有蜜。有蜡，遇喜庆事，汉人自为蜡烛，满洲人亦效之，然无卖者。大、小人家做黄齑汤，每饮用调羹，不用箸。调羹曰：“差非”，又曰：“匙子”。吃碗菜乃用箸，箸曰：“叉不哈”，碗曰：“么乐”。出门者，腰带必系小刀匙子袋、火链袋、手帕等物。小刀曰：“呼什”，火链曰：“鸦他库”，袋曰：“法拖”，手帕曰：“封枯”。盐取给于高丽之会宁府。离此七百里，衣冠皆古制，以江为界。宁古界云树参天，高丽界白沙漫草，相望里许。无故禁往来。每于十月，奉命到彼买盐，并货易牛、马、纸、笔、扇、铁、稻米等项。稻米至宁古，每升须银二三钱，惟宴客用之。宁古西南地名红旗街，与高丽接壤，颇近海。今亦设官府。此处出海参，为第一等。房屋大小不等。木料极大。只一进或三间五间，或有两厢。俱用草盖。草名盖房草，极长细。有白泥，泥墙极滑可观。墙厚几尺，然冬间寒气侵人，视之如霜。屋内南、西、北接绕三炕，炕上用芦席，席上铺大红毡。炕阔六尺，每一面长二丈五六尺。夜则横卧炕上，必并头而卧，即出外亦然。橱箱被褥之类俱靠西北墙安放。有南窗、西窗，门在南窗之旁。窗户俱从外闭，恐夜间虎来易于撞进。靠东壁间以板壁隔断，有南北二炕，有南窗即为内房矣。无椅凳，有炕桌，俱盘膝坐。客来，俱坐南炕，内眷不避。无作揖打恭之礼，相见惟执手，送客垂手，略曲腰。如久别乍晤，彼此相抱，复执手问安。如幼辈，两手抱其腰，长者用手抚其背而已。妇女以右手抚其额、点头，为拜。如跪而以手抚额点头，为行大礼。妇女辈相见，以执手为亲，拜亦偶耳。除夕，幼辈必到长者家辞岁，叩首，受而不答。等辈同叩。元旦，城门必严列旌旗弓矢，以壮威武。家家必于半夜贺岁，如迟至午，便为不恭矣。满洲人家歌舞，名曰：“莽式”。有男莽式、女莽式。两人相对而舞，旁人拍手而歌。每行于新岁或喜庆之时。上于太庙中，用男莽式礼。凡大、小人家，庭前立木一根，以此为神。逢喜庆、疾病，则还愿。择大猪，不与人争价，宰割列于其下。请善诵者，名“叉马”，向之念诵。家主跪拜毕，用零星肠肉悬于木竿头。将猪肉、头、足、肝、肠收拾极净，大肠以血灌满，一锅煮熟。请亲友列炕上，炕上不用桌，铺设油单，一人一盘，自用小刀片食。不留馀，不送人。如因病还愿，病不能愈，即将此木掷于效外，以其不灵也。后再逢喜庆、疾病，则另树一木。有跳神礼，每于春秋二时行之。半月前，酿米儿酒，如吾乡之酒酿，味极甜。磨粉做糕，糕有几种，皆略用油煎，必极其法净。猪、羊、鸡、鹅毕具。以当家妇为主，衣服外系裙，裙腰上周围系长铁铃百数。手执纸鼓敲之，其声镗镗然。口诵满语，腰摇铃响，以鼓接应。旁更有大皮鼓数面，随之敲和。必西向。西炕上设炕桌，罗列食物。上以线横牵，线上挂五色绸条，似乎祖先依其上也。自早至暮，日跳三次。凡满、汉相识及妇女，必尽相邀，三日而止，以祭馀相馈遗。清明扫墓，富贵者骑马乘车，贫贱者将祭品罗列炕桌上，女人戴于头上而行。虽行数里，不用手扶，而自不倾侧。即平日米粮箱笼，俱以头戴。有疾病，用草一把悬于大门，名曰：“忌门”。虽亲友探望，只立于门外，问安而去。遇婚丧喜庆等事，无缄帖，无鼓乐，无男女傧相。订婚时，父率子同媒往拜妇之父母，次日，女之父亦同媒答拜。行聘，名曰：“下茶”，俱用高桌，如吾乡之官桌，上铺红毡，茶果、绸缎、布匹仍用盘放桌上，多至数十桌。贫富不等。羊酒必需。嫁时妆奁如箱匣、镜台、被褥之类，亦置高桌上，两人扛之。娶亲用轿车，仍挂红绿绸。妇入门只拜翁姑，无交拜礼。如汉人，请亲戚扶新人行礼。满洲人家喜筵宴，客饮至半酣时，妇女俱出敬酒，以大碗满斟，跪于地奉劝，俟饮尽乃起。生子满月下摇车，如吾乡之摇篮。其制以筛扳圈做两头，每头两孔，以长皮条穿孔内，外用彩画，并悬响铃之类，内垫薄板。悬于梁上，离地三四尺。用带缚定小儿，使不得动。哭则乳之，不已，则摇之，口念“巴不力”，如吾乡之“嘎喏喏”也。丧事。将入殓，其夕亲友俱集，名曰：“守夜”。终夜不睡，丧家盛设相待。俟殓后方散。七七内必殡，火化而葬。棺盖尖而无底，内垫麻骨芦柴之类，仍用被褥，以便下火。父母之丧，只一年而除，以不剃头为重。春秋二季，将军令兵丁于各门城上，晨夕两时吹笳，声闻数里。冬至，令兵于各山野烧，名曰：“放荒”。如此，则来年草木更盛。又每岁端午后，派八旗拨什库一人，率领兵丁几名，将合宁古之马，尽放于几百里外有水草处。马尾上系木牌，刻某人名。至七月终方归，此时马已极肥。俱到衙门内，各认木牌牵回。四季常出猎打围。有朝出暮归者，有两三日而归者，谓之打小围。秋间打野鸡围。仲冬打大围，案八旗排阵而行。成围时，无令不得擅射。二十馀日乃归。所得者，虎、豹、猪、熊、獐、狐、鹿、兔、野鸡、雕羽等物。猎犬最猛，有能捉虎豹者。虎豹颇畏人。惟熊极猛，力能拔树掷人。野鸡最肥，油厚寸许，辽东野鸡颇有名，然迥不及矣。每一猎，车载马驼〔疑为驮〕，不知其数。鹰第一等名海东青，能捉天鹅，一日能飞二千里。又有白鹰、芦花鹰，俱极贵重，进上之物。馀则黄鹰、兔虎鹞子，亦皆猛于他处。有雕，极大而多，但用其翎毛为箭。每于三年后，将军出示，无论满、汉，其未成丁者，俱到衙门比试，名曰：“比棍”。以木二根，高如古尺五尺，上横短木，立于将军前。照册点名，于木棍下走过。适如棍长者，即注册，披甲派差食粮。如不愿者，每岁出银六两，名曰：“当帮”。辛酉三月，予比棍已合适，将派差矣。予父言于将军，乃止。是岁，乌喇将军忽遣人邀予父，将以为书记，兼管笔帖式及驿站事务。订于九月中，合家迁往乌喇，颇以为喜，会七月内还乡诏下，乃不果。八月十八日，为予娶妇叶氏。叶氏贤而孝，两大人甚爱之。遂理归装，饮饯无虚日。皆相持哭失声，不忍别。至九月二十日起行，将军遣拨什库一人、兵八名护送。又发勘合，拨驿车二辆、驿马二匹，及饮食等项，按驿供给更换。亲戚之内眷送至一朗岗而别。亲友、及门，俱送至沙岭，聚谈彻夜。至晓分手，我父哭不止，策马复追二十馀里，再聚片时而回。患难交情，如此之深也！次日，经过石头甸子。石质相连不断，阔三十里，东西长三百馀里。其底嵌空玲珑，车马行动有声，冰泮时，下有流澌潺湲。亦一奇也。第二站，名鳖而汉鳖腊。第三日，进大乌稽，古名黑松林。树木参天，槎牙突兀，皆数千年之物。绵绵延延，横亘千里，不知纪极。车马从中穿过，且六十里。初入乌稽，若有门焉。皆大树数抱，环列两旁，洞洞然不见天日。惟秋、冬树叶脱落，则稍明。凡进乌稽者，各解小物悬于树上以赠神。予父带有同年张升季年伯骸骨，并其女还姐归乡，车马至此不前，鞭之亦不行。予父觉有异，乃下马，向空再拜默祷，即行动如初。无不惊异。因念古人建立坛壝，必种松柏，以为神所凭依，今可识其非虚渺矣。其中多峻岭巉岩，石径高低难行。其上鸟声咿哑不绝。鼯■狸鼠之类，旋绕左右，略不畏人。微风震撼，则如波涛汹涌，飕飕飒飒，不可名状。予父同内眷由正路行，予则同护送诸人由侧路打猎，所获颇多。是夕宿于岭下。帐房临涧，涧水淙淙然，音韵极幽阒。兵丁取大树皮二三片，阔丈馀，放地上，即如圈蓬船，尽可坐卧。拾枯枝炊饭，并日间所得獐鹿，烧割而啖。其馀火至晓不绝。迨夜半，怪声忽起，如山崩地裂，乃千年枯树忽焉摧折也。至今思之，犹觉心悸。第四站，名昂邦多红。第五站，名拉发。穿过小乌稽，经过三十里，情景亦相似。第六站，名厄黑木。第七站，名泥湿哈。十里渡松花江，源亦发自长白山，通黑龙江、墨尔根、爱珲等处，总归于混同江。乌喇有船厂，造大船往来诸处，故又名船厂。有将军镇守。本宁古塔将军调此，即前与予父有书记之约者。留数日，更换勘合，如前护送。乌喇第一站，名苏通。第二站，名衣而门。第三站，名双羊河。第四站，名一巴旦。第五站，名大孤山。第六站，名黑而素。第七站，名野黑。第八站，名棉花街。四十里至乌远堡，即柳条边。柳条边垂杨数百里，系前朝所种，以隔中外。今仍有章京守此，盘诘往来。亦要害地也。又十五里，至开原县。又五十五里，至高丽站。又十五里，至铁岭县。又六十里，至驿路站。又七十里，至奉天府。时奉天将军即丁酉刑部江南司问官，当时极怜我父之才，闻我父将至，遣人至柳条边迎候，至奉天遂留半月馀。亦更换勘合，照前护前。奉天府第一站，六十里至老边站。四十里，至巨流河。四十里，至白旗堡站。七十里，至二道井子。五十里，至小河山站。为广宁县。十五里，至广宁站。三十里，至闾阳驿。四十里，至石山站。三十里，至大凌河。四十里，至锦州府。六十里，至高桥站。六十里，至宁远州。六十里，至东关站。六十里，至凉水河站。八十里，至山海关。山海关即秦之长城第一关也。城高而厚，南入海四十里。北面大山多，极其高峻，城则随山高下而筑。关门向东大路有一岭，出关者称为凄惶岭，入关者称为欢喜岭。岭下有孟姜女庙。是夕，宿于岭下。两大人各述当日出关景况，今得到此，真为欢喜。明日进关，气象迥别。又七日，至京师。与亲友相聚，执手痛哭，真如再生也！凡宁古山川土地，俱极肥饶，故物产之美，鲜食之外，虽山蔬野蔌，无不佳者。皆无所属，任人自取。其绅士在彼者，俱照中国一例优免，与尚阳堡流徙者不同。盖世祖皇帝念宁古苦寒，特开此恩例。凡流人至者，或生理耕种，各就本人所长，而我父惟知读书，别无所晓，幸同社诸公皆至大位，时时寄与周济，乃不窘乏。宁古去京四千馀里。，冬则冰雪载道，其深丈馀，其寒令人不能受。夏则有哈汤之险，数百里俱是泥淖，其深不测。边人呼水在草中如淖者，曰：“红锈水。”人依草墩而行，略一转侧，人马俱陷。所以，无商贾往来，往来者惟满洲而已。音信难得，岁仅一至，真所谓“家书抵万金”也。后来哈汤之上，俱横铺树木，年年修理，往来者始多。大冯三兄壬子拔贡，在京考选教习，得此人，南北音信乃不阻绝。赐还之事，固同社诸公如宋右之相国，徐健庵司寇，徐立斋相国，顾梁汾舍人，成容若侍御不忘故旧之德，而其中足趼舌敝、以成兹举者，则大冯三兄之力居多焉。呜呼！余家方全盛时，大父燕勒公以都宪挂冠，为一时名臣。余父暨伯父宏人公、闻夏公以诗文鸣江左，先达称为延陵三凤。叔父显令公继起，同社又比之皇甫四君。丁酉秋，我父获隽，人方以为得人庆，讵知变起萧墙，以风影之谈，横被诬陷，致使家门倾覆，颠沛流离。迨远戍穷荒，几谓冤沉海底，断难昭雪。乃皇天默佑，荷戈二十三年，百冷辟易，疾疚不作。所遇将军固山，无不怜才，待以殊礼。穷边子弟，负耒传经，据鞍弦诵，彬彬乎冰山雪窖之乡，翻成说礼敦诗之国矣。洎乎《长白山赋》入，天心嗟叹，温诏下颁，流人复归本土。玉门之关既入，才子之名大振。手加额者盈路，亲绪论者满车，一时足称盛事，而余父益自韬晦，虚怀待人。孰意文人薄命，溘焉捐馆，备历艰辛，而终未克食一日之报。彼苍者天，忌丰其名必啬其福耶？呜呼哀哉！余生长边陲，入关之岁，已为成人。其中风土人情、山川名胜，悉皆谙习，颇能记忆。今年近六旬，须发渐白，回思患难时，不啻隔世。诚恐久而遗忘，子孙不复知祖父之阅历艰危如此，长夏无事，笔之于纸，以为《宁古塔纪略》。时康熙六十年辛丑岁七月也。